第 123 章 见面(1 / 2)

总的来说,贝言对满朝公卿的评价还是相当准确的。虽然诸位重臣们在国事上敷衍塞责能拖就拖,可一旦涉及切身利益——尤其是长生药这样无可比拟的切身利益,那朝臣们的效率就能瞬间起飞,高效到令现代人都瞠目结舌的地步。当日上午诸多密探各展神通将消息送出,当日中午城中便是车马不绝,各大世家都召集了门人宗亲秘密的商议。至戌时三刻,一匹快马便从都省内疾驰而出,径直奔向宫城角门,送上来了一个套着朱红锦绣的盒子。

戊时一刻宫门便已下钥,凡百奏折书信一律不能送入,只能送入值房等候明日处理。但齐王掌权之初要凹勤政人设,因此特意将宫城角门的钥匙赐给了都省一把,以示朝乾夕惕不敢稍有懈怠。但都省与大内之间自有默契,知道钥匙大半只是象征意义,自然不可能主动催促皇帝996。因而现下眼见快马直趋角门而来,当值的齐王府属官登觉警惕,只当漏夜有了什么紧要政务,于是赶紧接过盒子,入内急报。

齐王用膳后稍作活动(这还是先前从那个姓张的女子处学来的奇特养生术),现下已经梳洗完毕预备休憩,听到消息后立时便掀被起床,接过盒子扯下盒套,抖出了两个白棉纸奏表。他翻开奏表上下扫视一眼,一张冷峻端正的脸登时有了片刻的扭曲——原来都省的诸位重臣不惜动用紧急奏报的权力送进来的公文,居然只是一份有关京中谣言的日常汇报!荒谬绝伦,一至于此!

但往下再看两行,齐王的脸便拉得愈发长了——显然都省的各位大人绝非轻率浮躁不知轻重的蠢货,入夜送来这么一份奏表,文字上自然已经做得滴水不漏。公文一开头便引述了数日前齐王驾临政事堂时关于稽查谣言的训示,声称为解君忧敢辞其劳,因而政事堂大小一干臣工夙兴夜寐不敢懈怠,终于有此小小结果云云……

在公文若有若无的暗示下,齐王顺利回忆起了先前在政事堂的讲话。当时他为了威慑群臣以张声势,大概,似乎,的确是说过,只要追查到谣言的蛛丝马迹,必得即刻奏报,不可稍有延误……

——于是齐王的脸色便极为难看了。

当然,即使公文措辞如何巧妙完备无隙可寻,臣子在君上面前玩弄这种手段终归是大有风险。于是齐王面上五颜六色转了一圈,便径直将奏表翻到了末尾。皇权这种东西生下来就不是讲道理的,大臣真敢玩弄这样的花活,那大不了他丢弃一点无谓的颜面,一定能给上表的诸位定制一双不大不小刚刚合适的小鞋穿穿。

但奏表末尾的“臣昧死再拜”以外,副署的名字竟然足足有七八列,而仅仅抬眼随意一扫,他就看到了少说两位数以上的开府仪同三司、赠相国、赠录尚书事,乃至于前前后后起码二十余年的历任三公、宰执、大将军们。

于是齐王默默合上了奏表……毕竟皇权虽然不讲道理,但总是知道利害的。

他盘膝坐在榻上,捏着奏表默默沉思了片刻,忽地翻身下榻,抬手便招来了近身侍奉的亲信,断然下令:

“给我预备车马,我要立刻出城!”

亲信大吃一惊,颤声道:“现下城中已然宵禁,城门也早就关闭……”

齐王扔开奏表,伸手抓来朱笔,在一张丝帛上草草写了数行,抬手便掷到亲信怀中:

“那就传我的手谕,立即变动守备打开城门,不得有延误!”

亲信赶紧捧住丝帛,心中却是万千野马呼啸而过——身为齐王亲随他对政事自然颇为熟稔,正因如此才发自内心的大感荒谬绝伦。先不提深夜调动城门守卫会在朝中激起何等狂潮,就是宵禁后随意出巡,安全上也万难保证……以前朝史书而论,漏夜巡游的那都是亡国之君的标准配置啊圣上!

一念及此,亲信屈膝下拜,不能不冒死呈奏,以尽忠贞了:

“陛下,城中夜深露重、阴气凌厉,实在不利于圣体。况且千金之子坐不临堂,陛下身负天下之望,何必白龙鱼服,自蹈险地……”

齐王抬手示意侍女为他更衣,听到这话时微微点头,神色却并无变化。

“我晓得你的用意,只是现下非去不可。”他低声道:“若有疑虑,便多派些亲兵到城门守着吧。至于都省那边……你亲自选几十个聪明精干的侍卫去看守,请政事堂的诸位大人们暂且等候消息。”

亲信茫然的眨了眨眼睛:以他的见识,自然知道派人去政事堂是为了看住朝中重臣,免得有人趁守备松动有所阴谋……但问题是现在已经戊时三刻了呀陛下!政事堂值守的重臣们平均年龄少说五十往上,人家会乖乖待着陪您搞007么?现在政事堂里也就只有几个五六品的舍人在看家了吧?

齐王微微一笑,抬手示意侍女收拾好散乱的奏表。

“不用担心。”他淡淡道:“你去都省就知道了……今天的政事堂,只怕是格外的热闹呢。”

·

夜深人静,城中风波诡谲。齐王特意点齐了最精锐的守卫,骑马列阵出城而去。黑夜中走了两三里地,却见前方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却正是这几日被城中众人觊觎窥伺的别院。

齐王在马上微微皱眉,心想现在少说戊事三刻,这帮子人深夜不睡,莫不也是收到了什么消息?他翻身下马,招手令亲信前去通报。片刻之后亲信去而复返,面上的表情却极为古怪:

“……秉圣上。”他低声道:“前面院子里有点乱糟糟的,看门的侍卫传了话出来,说是径直进去即可。”

齐王的眉毛皱得愈发厉害了。衡阳王府稀奇古怪的动作实在太多,到现在他也麻木得近乎见怪不怪。然而每次的古怪动作都要牵涉他这个盟友,想来想去也真是万分的心累……他伸手揉捏额头,缓缓呼吸了数口夜晚的冰冷空气,终于翻身下马,领着侍卫大步奔向别院大门。

大门里三层外三层守了几十个护卫,高耸围墙上还密密麻麻插着刀剑一样锋锐的铁刺,夜色中愈发寒光凛凛。数日以来别院内外暗探往来传讯,自在得仿佛进出自家厕所。哪怕是为了表示对长生药的重视,沐晨一干人也不得不加强防卫,不然往来如此自如,恐怕偷情报的暗探自己都要大起疑虑了……但齐王仅仅抬头扫了一眼,心中却不由就连连冷哼,下意识便鄙夷起了衡阳王府的天真不谙世事:插在墙头的尖刺锃光瓦亮,摆明了是用上好的钢铁锻造。但而今的世道,上好的钢铁几乎能与黄金等价,因此这等于是在墙上遍插金器用以御敌……也就是京中诸位大臣还讲个脸面,这一带巡逻得也算严密,否则土都能刨下来三层。

……不过这倒是意外符合衡阳王府挥霍无度不知人间疾苦的一贯作风呢。

齐王叹了口气,抬脚迈入了大门,而后立刻瞪大了双眼,几乎倒吸一口凉气——原来院内平地上遍地都是光华灿烂闪耀夺目的各色器皿,一眼望去目眩神迷,珠光宝气竟将四周熊熊燃烧的火烛都给生生压了下去!

当然,就是衡阳王府奢侈挥霍以金玉铺地,那也只不过能让齐王稍稍震动而已。但他在火光下抬眼仔细一看,却见地上的鼎壶珊琏等不少都极为熟稔,竟赫然是北朝皇室历代珍藏的礼器!

于是齐王的脸色立刻就绿了。

本来兵不血刃拿下皇城算是泼天的喜事,为酬功起见,诸人拿些皇宫秘宝也不算什么。可这终究是秘而不宣的潜规则,众人最多不过私取一两件不显眼的珍品,就算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没有人敢觊觎礼器!所谓国之大事唯祀与戎,昔日周天子有九鼎而楚王问之,其意不在九鼎而在周之天下,不臣之心便已昭然若揭。楚王问鼎之轻重已是谋逆,而现在径直将天子礼器据为己有,那又算什么?当面宣示要逐鹿中原么!

所以齐王抽冷子猛吸一口气,只觉得脑瓜子嗡嗡的疼——当然,也可能是冷风吸多了有点上头……

不过他脸色剧变数次,终于还是平静下来。虽然被触动逆鳞心中大感震动,但稍稍思索之后齐王却并不如何愤怒。说白了,他这些盟友平日里令人五内具裂的操作不计其数,现在莫名其妙擅取礼器似乎也……不算多么离谱了。

大概是被怨种折磨得久了,齐王现下念头格外的通达。但好歹身后乌乌泱泱跟了不少侍卫亲信,其中有些人也是认得北朝的礼器,不能不当众给一个交代,否则未来的史书上只怕不好掩饰……于是他轻咳一声,摆出了不怒自威的神色,背手睥睨全场。

礼器两边侍立的几个仆人立刻躬身退后,蹲在一个大鼎前的白衣人拍拍衣袖起身,过来给齐王见礼。齐王上下打量一眼,记起来这是衡阳王府那个姓王名治的属官,平日里言谈举止还颇为文雅,迥然不同于其余动辄口出虎狼之言的粗鄙之徒。然而方才此人当着他的面对礼器上下其手极为亵渎,果然还是粗胚一流。

于是齐王冷淡开口:“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公然呼为“你”而不用敬称,已经算是极大的蔑视了。要是衡阳王府的其余粗胚搞不好一耳朵直接带过,说不定还能欣然接受……但以王治的水平自然极为敏感,他皱了皱眉,低头一扫铺陈一地的礼器,立刻明白了齐王怒火的缘由。

于是王治舔了舔嘴唇,下意识有点心虚:

“不敢有辱陛下清听,臣等……是在清理礼器。”

“清理礼器?”齐王的声音僵得像是隔夜的馒头:“宫中专司撒扫的宦官宫女都是摆设么,要劳烦王属官来打理?”

王治又舔了舔嘴唇,心中忍不住涌起了腹诽,心想你个封建头子可真是例行不做人——这些礼器都被封存在太液池天一阁的二楼,顶上就是大量夜明珠聚集成的强辐射源;历来打扫的宫女太监只要停留过久,马上就会会在强辐射下血管破裂,少说也是急性内出血。他自己穿着防护服还带了几个侍卫,都花了五六天才清理出这些东西……

但现在不是抬杠的时候,王治心念急转,垂眉顺目:

“现下宫中纷乱,难免多事,宫女宦官目不识丁,如何能打理国之重器呢?小子不自量力,也不过是希慕前贤,要珍藏国家的礼乐典籍、祭祀重器而已……”

所以说专业就是专业,这几句话娓娓道来,登时就说得齐王面色松动,神色缓和,冷气也不自觉收了两分。昔日沛公至咸阳,诸将皆争走取金帛财物,而萧何独先入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图书藏之;王治以此作比喻,无疑是歆羡萧何之贤,而将齐王奉承为汉高祖皇帝。这一屁既稳且准老练毒辣,由不得齐王不稍加辞色。

有了这么一个恰恰当当的台阶,齐王顺水推舟不再发难,撩开袍袖径直便往内苑而去。王治躬身行礼恭送,低头时目光扫过青铜钟鼎上的鱼鸟箓文,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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