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一枝花(1 / 1)

邙壮和狗剩仔原来是在后边的,可是一上岸就钻到那些人从里去不见了。海云因为大烟袋在前头挡着,半天方走出卡子门来。

海边上那条大宽路是用石头铺的,路西边停着一大溜人力车。四个汉子先打发大老婆上了车,叮嘱拉车的路上小心,中年妇女放下挡在车座前的布帘子。拉车的人架起车把,一会儿就钻到人丛里去了,一路上隔三差五的喊着:“借光,闪开······”

海云紧跟在人力车后边,先顺着石头路向南走了会儿,又向西拐进了一条东西大街,这条大街是由海口通往内陆地区的公路通道,是张家湾逢五排十赶集的主要市场。

整条街道又宽又长,沿街两边都是挑着红布帘、挂着木牌的饭馆、理发铺、茶庄、百货庄、布店街上的人稀拉拉的,穿黄制服的伪军,穿黑制服的警察,东张西望,眼盯着那些不时走进店门的乡下人。

人力车顺着大街向西走了一程,一拐弯走进一条南北巷子。向北走了一箭之远,街西边出现了一个座西朝东的大门。

这个大门和李天一在李家湾的那个大门完全一样,但比李家湾的那个大门高,瓦顶出头,门头上雕花,门框下面镶着一对石鼓。

这时,大门敞开,门口早有两个人等候。人力车在大门外停下,海云和那个中年妇女把大老婆扶出车来架着,连上九磴台阶之后方进了大门。跟着那几个汉子就呼啦一声,又把大门关了,接着从里边锁上了一把至少有二斤重的大铁锁。

大门里是个前院,前院的前面靠东西大街,冲着街是一拉溜九间房,开着粮食、杂货和水产三个商店,店后边的院子实际上是个货场。两边的厢房和第二排房子是仓库。所有的房子都是石砖墙,红瓦顶,玻璃窗外边镶着铁棂子。

院里到处是大缸、麻包,这里堆,那里一垛,上面盖着大篷布。从第二排房中间个门里进去,冲着门是一个迎壁,北边是一溜五间高大的厅房,两边的厢房和前院相通。

这厅房比前边的房子高,前边出厦,玻璃窗耀眼,但是和后院不通。海云走到屋前向里一看,只见屋里布置得那么阔气,桌子上都铺着花布,茶壶茶杯全部是带花鸟的细瓷,金煌煌的,连椅子上都铺着花垫子。

海云只当这是大财主李天一的卧室,可是在前边引路的那个中年妇女却没进去。她沿着房前向西,从大厅西边的一个通道拐过去,原来后边是一排正厅楼房,也是五间。中间是个门,两边四个大玻璃窗子耀眼。两边的厢房从前院直通到后头,和最后边的楼房相接。

正向前走着,海云忽听从北边传来女人的说话声。抬头一看,从楼房中间那个门里出来了两个人。一个是小丫头秋花,一个是李天一的小老婆一枝花。

秋花和海云差不多大,方圆的脸,大大的眼,鸟黑的头发,梳着一个大辫子。身穿肩上打了补丁的小花褂,浅蓝长裤,齐头方口割花鞋。

她是本镇人,她爹欠了李天一的债还不上,李天一就把秋花弄来顶了账。虽然没正式的写卖身契约,实际上就是他们家的奴仆,地位连海云都不如。

李天一的小老婆一枝花比大老婆可小二十多岁,梳着出厦式的飞机头,从后边看上去,好像是拖拉着一大扎子乱麻似的,乱哄哄的、弯弯圈圈的背在脊梁上。

上宽下尖的一张蛇精脸,两道又弯又细的月牙眉,擦了一脸粉,嘴唇涂满了口红,身穿黄底、绿叶、浅红花的旗袍,穿着一双高跟鞋,走起路来咯噔咯噔的特别响。

秋花迎着李天一的大老婆叫了声“太太”,就走上前去搀着大老婆。一枝花扭啊扭啊地迎上来,半天不冷不热地嘴里哼了声:“大姐”,转脸又问了一句:“早给你把房子准备好了,怎么才来?”

大老婆愣愣地站着,看看一枝花那张大红嘴,又看看一枝花那一身打扮,心里又气又恨,嘴上冷冷地说:“嗯,倒是叫妹子你费心了。”心里却在骂:“狐狸精,看你还有点人样吗?”

海云也迎着一枝花喊了声“太太”。

一枝花转脸一看,心底暗暗地吃了一惊。小闺女长得怪水灵啊,两只明亮的眼晴简直会说话。她为了避开大老婆,向前拉着海云的手,大量了半天,才咂摸着嘴说:“好个俊秀的孩子,你就是那个海云吗?”

“回太太的话,我就是海云。”

大老婆抢着说:“她是我的姪女儿。”

一枝花却并不争辩,给秋花做了个上楼的手势。后院的五间楼不通过内室,上楼得走西边的露天楼梯。一枝花住楼下西里间,东边那间是李天一的密室。除了一枝花、沙岛、杨麻子这些人外,任何人都不准到里边去。往这间密室里送水送物的人得经过很好地挑选,凡是进过这间密室的丫头,李天一连前院都不准她们去。

大老婆被安排在楼上面,楼上前面是个一米多宽的走廊,靠外是一溜棕色的栏杆。大老婆住东头,狗剩子住西头。

海云跟到楼上一看,楼后边还有一道很高的石头墙。墙头上拉着铁蒺藜,别说人上不去墙头,就是爬到墙头上也进不了院子。

大老婆屋里摆得很阔起,大棕床,八仙桌,老式的椅子,镶着镜子的柜橱。怕大老婆弄出啥动静来,影响李天一在楼下办事,还专门给大老婆的床前铺上了厚厚的地毯。

海云刚来,给大老婆端洗脸水,沏茶,装烟,点火,都是秋花替海云干的。一直到把船上的东西都搬上楼,打发大老婆吃过饭,躺下了秋花这才领着海云去看她住的那个地方。

海云住西厢房,窗子和中间厅堂西头的两个后窗斜对着,距离只有十几步远。她跟着秋花进层一看,明间空着,南边北边都是里间门。海云只当住南边的里间,进门就拉开了那个里间门。抬头一看,南边还有一个里间门。海云拉开了第二个里间门,南边又是一个里间门。

海云一连开了四个门,已经到了中院了,还不知道向南的尽头在什么地方呢?海云见秋花跟着她,就惊奇地问:“怎么这么多门呢?”

秋花说:“这排房子通到前大街,一间一间都通着。”

海云问:“为什么都通着呢?”

秋花摇摇头说她也不知道什么原因。

海云问她住在什么地方?秋花说了个在后头。就领着海云向北走,从海云的屋向北,又连开了三个门,这才才来到秋花的住房。

秋华的屋里摆着一张破床,一个脸盆,床前是一张破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个没有框的破镜子,床脚下摆着一个小包袱,这就是秋花的金部财产了。

海云在秋花的屋里扫了一眼,伸手拉开北边一个里间门。从这间屋再向北就是楼房,北墙上还有个小铁门,却用一把大锁锁着。

海云正站在里间门口愣着,秋花在身后问她了:“姐姐,你们是一家子吗?”

海云转过身,带好里间门,迎着秋花摇了摇头。

秋花细细的看着海云,又问:“那你也是雇来的吗?”

海云虽然不是雇的,实际上比拿工钱雇来的还苦。海云看着秋花点了点头,秋花从窗子上向外望了,回头用小声说:“姐姐,你怎么到这里来啦?”

海云不由得打了个愣:“不是跟来伺候太太吗?怎么啦?”

“咱都是穷人,我才敢对你说,太太东边那个屋你可千万别进去。”

“为什么?”

“一进那个屋,你再也别想出这个大门了。我是送个镇上的人,自从进了那个屋以后,连俺娘来看我,都不让我见了。”

“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我告诉你,你可千万别对外人说,因为那个屋······”

秋花还没说完,一枝花就叫人来传她了,秋花答应着,朝海云摇摇手,飞也似地向外走去。

第二天早饭后,海云刚伺候完大老婆回到自己的屋,秋花推门走进来,说:“海云姐,太太叫。.”

“我刚从楼上下来。”

“不,楼下太太叫你。”

海云皱皱眉头,跟着秋花出了门。

一枝花的卧室,一般闲人是不能进的。海云跟着秋花刚来到屋门口,就觉得一股香味儿扑鼻。里面两间通着,中间顶北墙隔着一个屏风,地上铺着通红的地毯,屏风外面是沙发、茶几,一张桌子上摆满了海云叫不出名儿来的玩器。

转过屏风,迎面是一个面板似的大镜子。镜子对着外门,人一到门口,就在镜子里反映出来。靠北墙是一张雕着花的双人床,床前靠前窗安着一张小方桌,桌子上摆着茶具、花瓶、电话,两边是两把雕花镶玉的椅子。

李天一坐在里边,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一个账单子。一枝花穿着粉红底黄花旗袍,胳膊肘拐着桌子,指头夹着叫不上名字的香烟,烟雾缭绕。

海云一进一枝花的房门,秋花就给她做了个进去的手势,转身走了。一转过屏风,李天一忽然抬起头来。

海云没法,只得迎着说了声:“伯伯好!”

李天一没回答,朝着一枝花看了一眼。

一枝花身子连动也不动。

海云站住,问:“太太您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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