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进出院已有两天了，他并不急着回去，他的伤口还隐隐作痛，而且医生也嘱咐过，需要再多休息几天。他独自住在法和界霞飞路贞园，这是他的远房舅父，西药商人——郭学智的产业。这座贞园颇具规模，环境优雅，安静宁谧。

何家进的伤口虽然疼痛，但他的思绪却游荡在这座贞园里。他喜欢这里，喜欢这里的每一砖每一瓦，每一树每一花。他闭着眼睛，可以感受到阳光穿过树叶的温暖，听到蜜蜂在花丛中的嗡嗡声，闻到土壤的气息。在这里，他可以忘记医院的气息，忘记疼痛的困扰，完全沉浸在大自然的怀抱中。

在阳光最强烈的时候，何家进喜欢坐在园子中的石凳上，那里有一棵古老的槐树，他喜欢槐树的香味。他会看着阳光在树叶间闪烁，听着远处的鸟鸣，感受着生命的脉动。有时，他甚至会拿出画板和画笔，将这美丽的景色画下来，留作记忆。

三个月前，郭学智受何家进的委托，派人把一批专治外伤的西药秘密运往江西井岗山卖给赤色革命军。

哪里想到，这件事快就被青天白日组织淞沪警备司令部稽查处知道了消息。警备司令熊石辉闻报大怒，下令逮捕这个竟敢通赤资敌的西药商。

稽查处还没动手，西药商已得到清息，马上收拾起金银细软，扔下家眷，来了个不辞面别，径赴海外。何家进在这一刻，不仅感觉到了恐惧，也感觉到了孤独。他开始怀念过去的日子，那些和郭学智一起在贞园度过的快乐时光。

他独自走在贞园里，园中的每一砖每一瓦都带着郭学智的影子。他看着湖中的倒影，那是一个苍白而孤独的自己。他开始怀念郭学智在的时候，那些热热闹闹的场景，那些欢声笑语，那些……

在香港，郭学智给稽查处处长发了封电报求情，并汇来一笔数目可观的款子。稽查处处长得了好处，便以案犯已全部逃走为由，网开一面，不去为难郭氏家眷。于是，贞园得以保全。何家进出院后，因时髦路机关已不能住人，就暂时住在这里。

他眼中的恐惧逐渐被一种坚毅的表情所取代。他开始明白，现在不是恐惧，是必须面对的现实。何家进深吸一口气，试图从混乱的思绪中寻找一丝头绪。

他不能一直躲在这个园子里，尽管这里充满了过去的回忆，但那已经不属于他。何家进的眼神逐渐坚定起来，他决定要走出这个园子，走出这个阴影。

他走在街头，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城市。何家进的心情有些沉重，他看到了太多的惨案。他明白，如果他不想办法应对，如果他不改变这个现状，那么他的下场会很惨。

清早，何家进从楼上卧室下来，披着夹皮大衣在花园小径间踱步。经过一段时间的滋养，他的脸色比以前略微好看些了，不再白得吓人，开始有了点光泽。昨天晚上他没有睡好，眼睛四周显出一道明显的黑眼圈。他被“四.一五”事件压得快透不过气来了······

半个多月前，也就是四月十二日那天，何家进去老城座庙买东西时，被一叛徒认出，当场就被抓了。他贪生怕死，一五一十地供出了全部机密，也当了一名可耻的叛徒。

事后，警察厅指示他仍以时髦路机关负责人的身份出现，意欲逮捕更大、更多的赤色革命组织的重要人物。

敌人对刘新农恨之入骨，指令何家进一定要先抓住刘新农。待刘新农返回上海后立刻就下手。

可怜的刘新农，怎么也不会想到，竟是他的老朋友、他的秘书出卖了他······

鲁城一露面，何家进就心惊肉跳，他太了解鲁城了，深知这是个厉害角色，自己前途未卜，凶多者少。好不容易使个金蝉脱壳之计，把目标引向陆大系，不想又被《太平日报》捅破了。

他猜到鲁城会去开棺验尸，也告知侦缉队有所准备，但不知道鲁城会如何判断，是否有破绽，因为一点点破绽就会被鲁城抓住。

昨晚，鲁城再次来访，何家进想探探鲁城的底细。不曾想鲁城绝不提“四·一五”之事。只问了问他的健康状况，和他杀了几盘棋，便告辞了。弄的何家进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一夜未眠，也搞不清个所以然······

“何先生，有人我您，在客厅里等着。”一个佣人从后面走过来，轻声禀告。

“嗯。”何家进点点头，转身往客厅走去。来人是穿着便衣的上海市警察局侦缉队队长范争涛，他二十七八岁，精神饱满，红光满面，声音朗朗：“哈哈······何先生养身有道，一早就在呼吸新鲜空气了！”

何家进在沙发上坐下，神色沮丧地说道：“不瞒范队长说，我是通宵末睡啊？”

“怎么了？”

何家进叹了一口气：“唉！我碰上了一桩事，吃不准······”

他把昨天晚上鲁城来访的事说了一遍。

范争涛仰面大笑：“哈哈······何先生，此为吉象！那个鲁城上我的当啦！他准已认为陆大勇是祸首，昨晚是来向你表示歉意的。”

“这话从何说起？”何家进一脸疑问。

“呵呵……兵不厌诈！我们跟鲁城的较量就像打仗一样，虚虚实实、实实虚虚。我跟鲁城玩了两手：一来，安排都下冒充龙华刑场收尸人……

范争涛把那个其实已被鲁城识破而他还毫不知晓的阴谋说了一遍，得意处眉开眼笑，唾沫水四溅。二来嘛，我已经请上峰出面跟警备司令部熊司令联系，请他在小范围内放出口风，声称陆大勇是他下令处死的。老实说，警备司令部不是净土一块，肯定混有赤色革命组织的耳目。这样，鲁城就不得不相信四.一五事件的祸首就是陆大勇了！昨晚鲁城来访，无非是表示歉意。何先生，恭喜你啊，躲过审查关啦。”

“这······”何家进眨着眼睛想了一会，说道：“赤色革命军也讲兵不厌诈，也许这是鲁城的计策吧？”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如果鲁城认为是你坏的事，昨晚为什会不下手？像你这副样子，他不用动刀枪，一只手就能送称上西天啦！哎？这家伙是怎么进来的？我在前门后门都安了暗哨，他们怎么没报告？”

“不知道啊。我又不能问他是怎么进来的。反正这家伙是鬼精灵，向来神出鬼没。”

侦缉队长笑道：“他再精灵也没用！反正这事已经定了，你看着，赤色革命军方面很快会来通知你开会什么的。嘿嘿······江浙区委委员这么个头衔不算小啦，他们怎么会把你搁在一边不用呢！好吧，我走了。”

范争涛走后，何家进让佣人送来早餐，边吃边想着眼前这桩事，他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刚放下饭碗，佣人来禀告：“何先生，门口来了位小姐，要求见您。”

“哦？”何家进一愣，小姐？这是哪个？

“她姓什么？”

“她没说”

“请进！”

进来的是位二十出头的时髦女人，一身春装，路膊弯里挂着一个小巧玲珑的鲨鱼皮拎包。她睁着一双明晃晃的眼睛冲何家进打量着，半晌才问道：“是何先生吧？”

“正是鄙人，小姐是······？”

“我姓李，顾老板托我给何先生捎个信。”女人从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

何家兴一阵心跳，看来赤色革命军组织真来联系啦！他打个手势，冲姑娘笑笑：“李小姐，请坐。”

“不了，我还有事。再见！”

送走时髦女人，何家进赶紧走进楼上卧室，撕开信封一看，一行熟悉的笔迹跃入眼前：“何先生：小别半月余，甚念！今闻汝已出院，料想贵恙已愈，喜慰！今晚九时，你我过江一会如何？”

字条下面没有署名，但何家进认出这是江浙区委机关秘书黄嘉雄的笔迹，他是专门负责起草文件、发会议通知一类文职工作的，以前召开区委委员会议，全是由他写通知的。

“过江”是开会地址，即过黄浦江，江浙区委时常在浦东“外国坟山”举行会议。

何家进又看了一遍，默念了一会，划了根火柴把信烧毁。望着烟灰缸里那袅袅上升的蓝色轻烟，何家进脸上显出一道喜色。

如此说来，审查工作已届尾声，只差下一个定论了。但是由于陆大勇已完蛋，死无对证，不能排除对他何家进的最终疑点，因此弄了这么一个会议来试探，赤色革命军组织江浙区委碰头会一般有中央领导人（兼职）参加，看你有什么反应？

何家进经验丰富，估计这是个假会议，如果他真的过江去，肯定会有人拦住他，传达一个“紧急通知”，会议因敌人如何如之何被迫取消！处在白色恐怖下，这种现象是经常出现的，丝毫不值得奇怪。

何家进决定去一趟，来他个将计就计，过了这一关，审查就算结束了。

傍晚，夕阳西下。

稻草垛子顶上，伏了半夜一天的鲁城喘了一口长气，那动了一下蜷缩得几乎麻木了的下肢，自言自语道：“好了，是时候啦！”

【作者题外话】：写书不易，请多多支持。今天签约成功，祝愿本书事事如意，一顺百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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