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凶手出现在昏暗摇曳的光晕中时，躲在窗边的曹小安就是这种感觉。漆黑的雨衣把凶手从头到脚裹住，使之看上去更像是幽幽地飘到了油灯下，仿佛雨衣里面没有实体，只有一团黑色的冷风。那件黑色雨衣散发出潮湿不祥的味道，于是又让曹小安想起了《山海经》里踩蛇而行的弇兹。他们都是湿漉漉的，都让他感到全身发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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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他寻找的凶手在半丈之外的火光里明灭不定，随时都可能发现他躲在窗窟窿后面的眼睛。或许他已经发现了。雨衣连帽所围出的那团应该是脸部的黑色阴影正对着窗户的位置一动不动，他们之间只隔着一张案台。

除了油灯，案台上还有一个血淋淋的死人。

昨天夜里，曹小安在推测出的那片城郊区域步履不停。然而雨太大，几处道路又塌了方，所以他没能排查完。

第二天，云外天酒店经理失踪的消息传遍了和平饭店的前厅后厨。曹小安猜测，这个金贵祥很可能被同一个人绑架了，而尸体之所以没有出现在街头，大概也是因为塌方拖延了凶手行动的时间。

今晚，曹小安又从后厨溜走了。城郊那几处塌方的石土已被清理干净，泥泞的路面上车辙相互交叠，通往各个方向。这些车辙，有的去往温馨的家园，有的通向喧嚣的夜场，还有一道，会到达他要寻找的流淌着鲜血的行凶之地

三个钟头后，曹小安来到了几幢破房子前。通过耷拉在门垛前的破木牌得知，这里曾经是一个棉纺厂的仓库。院子里枯枝遍地，几棵法桐树高大茂盛，疏于打理，投下张牙舞爪的影子。

当他攥着雕刻刀猫腰进院时，他不会知道，由于害怕遭遇和两名受害者一样的毒手，警队老毕拒绝了手下去各大夜场排查的建议，而是拎着酒菜，远离城区，寻找一处可通宵饮酒之所。远远地，老毕就看到了这处废弃的厂房。

“此地甚好！”

他大手一挥，朝厂房走去。

那些法桐树的影子仿佛有重量似的，曹小安走在其中，感到了清晰的压抑感。这回，他看到了汽车。那是一辆黑色的没有牌照的别克车，就停在树影最深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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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的外漆是重新刷的，曹小安轻抚车身，摸到了很多纹路状的粗糙起伏。当他拂过引擎盖时余温传到了他手上。汽车刚熄火不久，引擎盖不烫，却足以让他全身从皮肤到骨头都紧缩了一下。

凶手就在这里！

曹小安本能地蹲下身。几乎同时，厂房里晃动起一盏豆油灯。他贴到窗户旁，从窗户的破口向里张望。只见一个中年男子躺在窗旁的案台上，胸腹没有起伏，裸露处的皮肤下面，一条条静脉血管呈明显的蓝绿色。

通过这一点推测，此人已经死了二十个钟头以上。他的一只眼睛已经被挖掉，眼皮沾满血，无力地垮塌进眼眶。发臭的腥味让徐三慢感到一种本能的排斥，他想吐。

穿黑色雨衣的凶手出现在了油灯下，就像野兽从自己的巢穴露出头。他既像从远处飘到灯下的，又像是由空气中的一点渐渐扩大，渐渐蚕食掉原本的光亮而成。

他出现后，被黑暗盖住的面部就冲着曹小安眼睛的位置一动不动。然后，他扬起戴着黑皮手套的手。他手里攥着的是一把比曹小安的雕刻刀更加细长，更加锋利的尖刀。

曹小安随时准备一跃而起，刺进那团直盯着他的黑影里。但他好像又没有被发现，对方可能只是在被监视下产生了一种怀疑的感觉。不久，他低下头去，把刀尖插向了死人的另一只眼睛。

曹小安冲破窗户，跳进了野兽的巢穴。油灯也是在这时灭的，所以，曹小安感觉像跳进了对方面部的那团黑影里。他能闻到对方的体味，听到他的气息、脚步声，以及雨衣挥动时发出的声音，却什么也看不见。

潮湿的风迎面打来，曹小安闪身躲过，挥出刀去，却仅划破了对方的雨衣。接着，曹小安连续劈刺，触到的都是空气。他消失了。

曹小安听不见他的脚步声，但又感觉他无处不在。对方就像融进了这发霉的空气里一样，包围着他，窥视着他，从各个角落伸出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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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磊跟曹小安的对话是从人道主义的角度展开的，他说这起连环变态杀人案丧心病狂，灭绝人性，必须要尽快破案，而他也看得出曹小安是一个有正义感和民族责任心的公民。

所以，他不仅要赋予曹小安继续侦查此案的权力，还会拿出一个侦缉队供他差遣，并且要让他代替华良刑侦队的职务。

但是，曹小安却拒绝了他。

裹挟着雨水的冷风从窗户吹进来，吹着曹小安的脸，让他想起了临终前的父亲。那是一个秋雨中的傍晚，潮冷的风穿过石库门，涌进幽深的里弄，掀翻了竹竿上那些永远也晾不干的灰色旧衣服，然后侵入屋子，打透了曹小安的背。

原本被父亲打理得很干净的屋子凌乱不堪，充斥着发霉和草药的味道。幼小的曹小安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了一种挥之不去的残破。它无法挽回，也绝不会停顿，裹挟着一切冲向世界的尽头。父亲的眼神自然也在其中，曹小安不敢直视。

但是父亲说：“看着我。”

他不得不抬起头。

“我要你永远记住，这辈子不能吃侦缉队这碗饭。”

父亲眼里的残破疾速地加剧着，年幼的曹小安并不懂得其中的意义，直到今天，他也不明白这个嘱托背后的原因，只是记下，然后点头。

“葛处，准确地说，您是让我假扮华良的角色，对吧？至于原因，恐怕并不像您所说，而且，这显然不是我该考虑和承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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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那我就说点儿你该考虑和承担的。”

葛磊朝曹小安吐出一口浑浊的白烟，再次拿起他的雕刻刀，随意地摇来晃去。

“要想证明你不是杀人凶手，也很简单，给你三天时间，抓住真正的杀人凶手，摆脱你自己的嫌疑。记住，你只有三天的时间。”

“三天，足够了！”曹小安把脸愤愤地扭向了别处，他实在是不想看这张阴险又得意的脸。

“案子破了以后呢？”

“案子破了以后，给你立三等功。”

“把刀还给我。”

葛磊站起身，笑着把刀送过去。他想跟曹小安握手，曹小安却低下头，用衣角反复擦拭葛磊留在刀身上的那些凌乱的指纹，一脸嫌弃。

曹小安走后，葛磊又把老毕叫进来，吩附他立马组建一个特别行动组，专门协助曹小安破案，供他调遣。为了避免曹小安露冒名替代华良出破绽，组员务必从各分区警队未曾接触过华良的新探员中选取。让老毕也进组，这样可以随时监视和向他上报曹小安的动向。

这时候，他忽然想起了银行家莫向南的儿子，莫行长刚刚审批了他资金方面的申请，要他好好安排一下他那个一天到晚想当福尔摩斯的浑小子。现在把他调来，正好做曹小安的临时贴身助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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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磊叹了口气，说：“莫天？莫行长的公子？那可是个纨绔子弟啊，那个能闯祸的小魔头，放到哪都是个炸药包。既然如此，这个包就让曹小安来调理吧。”

曹小安再次走出侦缉队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午夜。

迷雾重重的案件正笼罩着他的心绪，他在数个未解的问题里徘徊，像一只寻不到巢穴的孤鸟。在那个已经逝去的白昼，曹小安一直呆在侦缉队，询问金贵祥所有的家人和朋友，结果就是金贵祥与埃尔、钱老板仍旧没有交集。

那么，“挖眼血魔”为什么就挑中了他？挑中的这三个人难道仅仅是随机？

曹小安说什么也不相信。

大雨和挖眼决定了这起连环杀人案的高度形式感，此等案件，目标多半不会胡乱挑选。而且从凶手的作案风格来看，这是一个心思极其缜密的人。

这样的人杀人一定有他的特别原因，绝非只为满足胸中激荡着的变态杀人欲望。

那么，会是什么原因呢？复仇？如果真是这样，三名死者生前究竟对他做了什么？冷风吹过来，像这些问题的化身，裹紧他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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